|
阅读：6536回复：0
粉红丝带专访：强装笑颜
采访时间：2012年3月30日PM 2:10
采访地点：黄晓家 姓名： 黄晓 性别：女 年龄：62岁 个人简介：上海人，2011年初患上乳腺癌，现在状况良好。退休在家。 我终日活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怕这个不高兴，怕那个不高兴，从来不怕自己不高兴，因为习惯了，习惯没有自我。每天在医院里医院外听着大家夸我乐观勇敢，我肚子里满是苦笑，谁能知道真实的我如何呢？我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人格分裂症。但是我表现的蛮好的，我一边装着精神状态好，一边劝他们别总来。嘴里说着“我没事”“我没事”的时候，心里怕得要命，这是癌症啊，能没事嘛！ 黄晓是上周我去医院拜访一位医生时遇到的，当时她来做检查，和我一同在医生办公室，她面容非常和蔼，听医生说话的时候也是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或是不安。她有老伴陪着，老伴看起来比她紧张多了。 医生给她开了一张单子，让她拿着去检查，待他们出去，医生告诉我，她是一个很特殊的患者，治疗全程都没有抱怨过，好像化疗、手术之类的在她身上根本不可怕也没有副作用。 我听着好奇，等她带着化验单回来后，递给她一张名片，和她说了下访谈的事情，黄晓只是微笑着，把名片放进口袋里。 昨天，我接到她的电话，约我今天下午去她家，那个时候家里没人，她说话会自在一些。我直觉她的情况应该不像想的那么简单。 黄晓家龙华那里，我到了的时候，是下午2:10，黄晓正泡了一壶菊花茶等我。她独自在家，表情竟然有些忧愁。 其实，我并不像你们看到的这么乐观。 她只开口说了一句，便低着头去剥碧根果。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继续，想了想，告诉她我来就是听她说话的，不会对她的行为和言论妄加评论，除非她愿意听。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咬着下唇，叹了口气。 谢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的时间太久，可能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如果不说出来，我独自承受的这些也无法释怀。 她喝了口茶，头靠在沙发上，开始讲述 这话可能应该从我小时候说起。我的父母都是严格的人，不苟言笑，他们那时在同一个科技研究所工作，我十几岁时，刚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我父母遭人陷害，被打成右派，原来的亲戚朋友立刻与我们断绝关系，经常有人批斗他们、甚至组织上对他们进行了劳动改造。我在同学之间也被排挤，我没有了朋友，但又不想太孤独，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已经渐渐失去了自我，不管做什么都习惯于被人领导，习惯附和别人，我可能只是怕自己一个人吧。一直到79年，我父母才平反，但是我的性格却改不了了。 我老伴当时情况比我还惨，他家是地主。在别人看来我们成分不好，没人愿意和我们结婚，他父母和我父母是旧时，看我们都到了结婚的年纪，两家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也好，我们结婚没办酒席，一是不敢，二是没钱。 我结婚之后由于他性格硬，脾气也不大好，我只能对他言听计从。等有了三个儿子，看他们成家立业，我又开始听儿子的话。 我终日活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怕这个不高兴，怕那个不高兴，从来不怕自己不高兴，因为习惯了，习惯没有自我。 去年查出得了乳腺癌的时候，我特别害怕，可是不敢表现出来，我自己生病了已经是家里的负担，万一我再把心里的痛苦表现出来，他们可能会更讨厌我，虽然有医保，但是治病还是要花钱的，他们要是看我讨厌了，会不会不给我治病，让我自生自灭？ 我老伴和我在几年前就都退休了，儿子们都有工作，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又怕我生病他们如果不放心经常过来看我，肯定会影响工作，儿媳妇和孙子也会不高兴的。所以我总是微笑着，趁他们不在或者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偷偷蒙在被子里哭。 每天在医院里医院外听着大家夸我乐观勇敢，我肚子里满是苦笑，谁能知道真实的我如何呢？我有时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人格分裂症。 她眼角有泪珠滑落，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擦眼泪，为自己倒了杯茶。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我说不出来，我仿佛看见鲁迅笔下的那一个个被旧社会压抑的妇女形象与她产生着微妙的重叠，即便现在是新中国，但是在十年浩劫中被非正常对待的人，心理的感受又有多少现代人可以去理解呢？我无法赞同她因为环境而丢失自我，可我更无法去用旁观者不痛不痒的话对她进行严格的评论。人做任何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谁也不能代替别人生活，也没必要横眉冷对、一惊一乍。 她喝了点茶，缓和了一下情绪。我帮她把茶杯添满，她勉强冲我笑笑。 手术把我的乳房切了，我一个人哭了很久，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乳房是没那么重要了，但是，它也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切掉了就感觉自己不再完整。去年我儿子买了一个你们雪伦公司的义乳给我，这么贵的东西，我又怕不小心弄坏了，看着蛮喜欢，却不敢经常戴。 她说着兴奋起来，到卧室去把义乳拿出来给我看。是我们公司的高端产品，我告诉她，她的儿子很孝顺，但是义乳要经常戴着，为了给胸腔起到保护作用，同时防止脊椎侧弯，她的这款义乳可以戴十几年。她听着高兴起来，嘴上却嘟哝着，嫌儿子乱花钱。我看得出，这是年长的人对儿孙孝顺所表现出的特有的说辞。说到儿子，她打开了话匣子 我三个儿子都孝顺，逢年过节他们会带着媳妇孩子回来，每次来还买一大推营养品，真是乱花钱。我刚住院时，他们常来看我，可我怕他们耽误工作，他们都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没说过，我觉得病房里挤着一大推人我会不舒服，好像我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病一样，心里总归更害怕。 但是我表现的蛮好的，我一边装着精神状态好，一边劝他们别总来。嘴里说着“我没事”“我没事”的时候，心里怕得要命，这是癌症啊，能没事嘛！ 我大媳妇事情多，喜欢挑毛病，也不怪她，她家条件比我们好，从小娇生惯养的，不喜欢闻医院的药水味，她精明的很，每次和我儿子来，嘴巴上哄着我，却给我儿子摆脸色，我这岁数有一天没一天的，他们小两口日子还长，孙子都十几岁了，我怕他们为了我回去吵架。让他们少来看我，化疗的时候，只要他们在，我恶心、想呕吐都忍着。 二媳妇勤快，家境不太好，肯干活，肯照顾我，也喜欢从我这拿东西，有时大儿子送来的水果和补品我还没吃，她就全部拿走了，她不敢拿回自己家，怕老二说她，她每次拿了东西直接送去娘家。我倒不是舍不得东西，只是觉得我儿子买给我吃的，我还没吃，也没说让她拿走，她就不管不顾的拎去娘家，有点过分了。我对她这点比较反感，但是，人家总归来照顾我的，拿嘛拿走好了。 三媳妇比较啰嗦，每次来看我先和我把老三数落一顿，我不敢反驳，不然她更啰嗦，说我儿子怎么怎么不好，不好那也是我儿子啊，不好她还嫁到我们家来做什么？而且老三也不是不好，他就是不爱说话，喜欢研究他的那些东西。 这些情况下，我从来没有发过火，咬着牙也要对每个媳妇笑。我是个窝囊的女人，但是，如果窝囊可以让他们好好过下去，我还真是感谢自己这种性格。 她神情黯淡的摆弄着手里的茶杯，停止了讲述。一个身患乳腺癌的善良婆婆，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埋在心底，只是为了让儿子和媳妇高兴。可是人沉默的次数越多越不想要发言权。 我劝她，不要再过多压制自己，乳腺癌患者要保持好心情，这种好心情不是伪装的，是要真实的。癌症是身体部位的恶性肿瘤，长久的压抑是内心的恶性肿瘤，这恶性肿瘤发作起来，危害和癌症不相上下。 她表情有点惊讶，思索了一下，告诉我确实如此，因为这些事她睡不好、做恶梦、总是感觉很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就想和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当时有老伴在旁边，她没敢说，现在说了感觉轻松了不少。 告辞时，我告诉她以后想说什么还是可以找我说，或者自言自语也可以，不良情绪这种东西绝对不能保留。 她认真的点点头，送我到门口，和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从黄晓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我在车站远远的看见他老伴正在拎着东西向家的方向走去。 本文原创，转载请注明版权，粉红丝带www.xuelun520.com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