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把医院的重症治疗室当成科幻探险场的人,28岁的石冰冰是个例外。
3月7日中午她走出癌症放疗室的那刻,眼神明亮。她用激动的语调说:“躺在有点冰冷的机器上,觉得像是科幻大片里的场景,似乎可以360度旋转。天花板也奇特,我像在宇宙的另一星球。” 这正是记者赴深圳采访石冰冰抗癌记的主因——超乎寻常的乐观。 “患者石冰冰”,以前的身份是“白领石冰冰”。2012年从河南老家大学毕业来深圳打拼的石冰冰,曾在一家上市跨境电商公司担任采购员。去年她终于贷款在东莞买下一套小房子,可就在交房前一个月的7月27日,她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竟被确诊为乳腺癌。 出国旅行、健身保持腹部马甲线、发抖音视频上传爵士舞……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在她的抗癌之路上,是必须共存的。她在病中还本色出演了一部公益抗癌微电影《无法和世界说再见》,宣传乳腺癌防治理念;最近她又向公益机构提交了去贵州山区支教的申请;每天她还在线上为病友疏导情绪分享经验…… 很多人觉得年轻的石冰冰被小概率事件砸中,而或许这样的认知本就是一种偏差——去年10月,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等研究组织在《柳叶刀?肿瘤学》杂志发表论文,公布了对全球20-39岁年轻人群癌症的新研究,强调这个年龄群迫切需要对癌症充分预防、及时诊断和治疗护理。 在2012年,全球20-39岁人群中约有近100万例新的癌症病例和近40万癌症相关死亡病例。而新病例中常见的癌症类型,正是乳腺癌 这是一个非典型癌症病人的抗癌故事:“年轻”只是它的表象,而对于生命可能性的无条件探索,才是其本色。 “养生中年少女” 3月7日是石冰冰第一次接受乳腺癌放射性治疗,而治疗方案上写下的数字是“23次”。 “放疗后不穿内衣,那能不能买个裹胸或者是红肚兜?哈哈……”石冰冰头顶上栗棕色的假发随着她的笑微微颤动。上午9时,她按预约准时坐进肿瘤放射治疗科室,开始了和医生助理打趣式的治疗前通气。 当记者询问冰冰是否需要帮助时,她乐呵呵回了一句:“不用,放疗比化疗强百倍。”然后像主人般,张罗着给记者倒水。 那天,石冰冰身着一件亮橙色的运动防晒衣,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记者甚至被她甩在后面。 此前,她已独自完成8次化疗。 按照微信病友群里的提示,在放疗前的3小时里她用随身携带的大水壶猛灌温水,并嗔怪自己忘了泡上补气血的黄芪和枸杞。看病排队间隙,她时刻留意微信,她说有的病友随时可能会找自己聊天。 不少病友愿意找石冰冰说话,因为,她的话总是透着生活的盼头。一位30多岁的女患者径直跑到石冰冰跟前,一句“冰冰你来了”,就笑着嘘寒问暖。 中午12时,冰冰进入放疗室,忽然风风火火一边脱着病号服一边跑出来。她要紧急处理父亲发来的视频邀请。父亲几年前中风,偏瘫在家,情绪不稳。因为害怕父亲接受不了她得病的事实,冰冰至今对他保密。 很多人说起冰冰得病的理由,不外乎几点:“极度完美主义者”,“太要强”,“一个女孩贷款买房,压力太大”。冰冰也说不清为什么癌症偏偏选中她。 没人能彻底说清这近6年间发生的一切,石冰冰的公司因为年采购量达好几亿元而为她颁发的“优秀员工奖”静放在角落里。去年买房向银行贷款后,她开始整宿失眠。 她把一个个宏大的“5年计划”改成了细致的“半年计划”,开始每天买菜做饭、榨果汁,每晚22时就入睡,早上7时许起床,还买了“中老年养生泡脚器”,坚持每天出门晒太阳。 她辞去了工作,以8万元卖掉车子,用来应付治疗期间的日常开销。接下来她打算卖掉自己用积蓄贷款买下的80多平方米的房子。 她笃定自己的审美日益趋近中老年人,就连衣服,也一改以往的黑白配。“我以后都要穿亮色的。”她向自己保证。 她加入了实惠的“阿姨旅行团”,利用化疗间隙去各处旅行,每次去一周,在两三个月里去了国内的鼓浪屿、张家界和国外的越南、柬埔寨,每到一处,她都会留下一张以前从来不屑的在景点拍摄冲洗的游客照。 这半年多,石冰冰疯狂爱上了拍照片、晒照片。她甚至在住院时,跑到医院停放急救直升机的广场,和飞机来了一张合影。 在第6次化疗后,她重回健身房。由于激素作用,她胖了10多斤,练了多年的腹部马甲线即将消失。但仅仅一个多礼拜的爵士舞、瑜伽等锻炼之后,她居然重拾腹部马甲线。 光着头拍电影 石冰冰的弟弟驱车从杭州赶来。石冰冰看到弟弟时,他满眼通红、布满血丝。 沉默寡言的弟弟,那次探望全程只说了磕磕绊绊的两句话。第一句,“你怎么得了这个病?”大约过了半小时,挤出另一句:“你得病了怎么不告诉爸妈?” 第4次化疗后注射升白针,体内白细胞骤增,她骨头疼到炸裂,终于没忍住,给在杭州工作的弟弟打去电话,“你能不能来看看我?”那次弟弟临走时,掏出一个刻着“冰”字的钥匙扣,什么话也没说。 这个故事,被收录在这部名为《无法和世界说再见》的公益微电影中。 石冰冰本色出演女主角石冰冰,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对于得病的痛苦信手拈来”。 制片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在石冰冰被确诊患癌症的前一天认识了她,见证了石冰冰患病全程。他们都想为癌症患者以及需要关注健康的年轻女性做点什么,就想到了电影。 用微电影讲抗癌故事,其实早有先例。3年前的西班牙,微电影《你们缺少的乳房》走红,短短数月内浏览量达378000次,成为伊比利亚美洲微电影节史上点击率最高的视频。 导演兼编剧塞萨尔·里奥斯感到惊讶:“有很多患乳腺癌的女性给我写信,信中提到这部微电影对她们很有帮助,她们很喜欢这种新鲜、时尚的叙述方式。一些肿瘤科医生还跟我说,他们会在诊室里给病人们播放。” 剧本是由导演杨荣良根据石冰冰患病亲历所改编而成的。拍摄被安排在了石冰冰第6次和第7次化疗的间隙,那是深圳一年最冷的几天,为了镜头下着装的完美,石冰冰接受了导演“穿夏天裙装、有时需要穿高跟鞋”的建议。 有时一天的拍摄从早上7时连轴转到深夜,她也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但一拍完就立刻松垮,甚至在地下车库的墙边睡着。 剧中有些场景需要石冰冰光头出演,她毫无犹豫,坦然上阵。“皮囊而已!”石冰冰对着记者说了句老成的话。 演员之间的台词并不固定,冰冰常即兴发挥。比如,女主人公刚结束化疗时因痛呻吟,一般情况下护士都会安慰一句:再坚持一下。但在片中,冰冰希望护士能和病人多说一句:记得多吃海参这类可以“升白(上升白细胞)”的食物。 她想通过这句话让更多患者知道这个信息,更重要的是,她希望片中的医患关系能更温情。 在国际妇女节当天,石冰冰和拍摄组达成共识:先抓紧剪出一个十几分钟的微电影提前上映,以在节日当天提醒女性朋友定期检查身体。 她在微博里写下这样一句——“全国首个化疗期间光头示镜拍电影的乳腺癌患者,哈哈,丑不丑,反正我觉得挺难看的……化疗期间全身浮肿、病态,睫毛眉毛也掉得稀疏……我都不在乎啦。” “石冰冰式胜利” 被确诊为ⅢA期的乳腺癌患者后,石冰冰大哭过两回。 除了弟弟千里驱车来看她那回,就是在她被确诊后的第二天上午,外地的好友连夜坐了5小时火车来看她,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病情的事。告辞前,她交给冰冰一个请奶奶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石冰冰在那一刻心好像找到出口,她奋力跑到一棵大树下,号啕大哭。 她在病后微博里,诉说疼痛的时候屈指可数——“打升白针,白细胞从2.0一下子升到8.3的那次,脊椎、骨头痛得我在床上打滚,像行酷刑一样,万蚁食身……”石冰冰当然也想过死亡,但“那是疼痛来袭时,转瞬即逝的想法”。 难受时,她一睁开眼满眼金星,连上厕所的力气也没有,就用听书来转移注意力。 她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听到那句“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心里震颤了一下 她听萧红的《呼兰河传》,听到北国冬天凛冽的早晨蒸笼里的包子冒出热气,好像一下子和活色生香的世界撞了满怀。 “人在视力模糊的时候,听觉系统就特别发达。我闭着眼,字字句句直抵人心。”她把那些老书一本本找出来听,寻回过去那些其实并未入心的字句。 最难受时,为了不打扰同一张床睡觉的姐姐,石冰冰总是眯着眼,故作轻松地摇头晃脑。 她和姐姐住在深圳一个老式小区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出租屋。这是她现在的“家”,没有地砖,吃饭需要支起小桌板。 这间屋子唯一让她觉得奢侈的,是窗外风景:一棵蹿到五六楼的大树,像是一片绿色的云,蓬勃的生命力弥漫于窗外的每一处视线所及范围。 爱观察的石冰冰,也常观察自己的脸色,在化疗后总是遵循着“先黄,再黑,再黄,再正常”的规律。每次化疗后,她甚至会记录,指甲盖慢慢变黑、变黄然后冒出新的健康粉色指甲的过程。 她也一点点记录自己体能的衰退,从原来一口气可以坚持6分44秒的平板支撑,到现在只能挺上1分多钟。 化疗后第14天,按照病友群里所述规律,她开始一把把掉头发。她索性找了一家很小的街边理发店,剃成光头。她去买了一顶不贵但自嘲“假得很”的假发,发型是方便头部排汗的短发。这顶假发,石冰冰眼看着颜色越洗越黄了。 朋友们看电影《芳华》后,哭着说里面的人物像她:一个不被命运善待的人,能识得善良,也珍视善良。石冰冰特地去看了这部电影,唏嘘着加了一句——“也容易发现不被生活善待的人”。 冬日里,家门前卖烤红薯的老人手指皲裂,她会因为心疼特地去买一个烤红薯。 她病后,听闻公司一位90后同事患了一样的病,便致电公司人事部门:如果这女孩需要,她随时可以去开导。 人事部门同事来家里探望,询问冰冰是否需要申请更多的治疗资金补助。石冰冰谢绝了,却提出希望公司能尽快为员工安排年度体检福利。一个月后,人事部门告知冰冰,年度员工体检经费已获批。 那一刹那,石冰冰仿佛获得一种巨大的成功:六七千位员工的健康有了保障,我病了也值。她说得眉飞色舞,这是“石冰冰式胜利” 今年1月17日,8次化疗结束,她请自己吃了一顿最爱的日本料理,并在微博里请其他病友“不懂的都可以来问”。 她生病前的微信名叫“愿你们都好”,生病后,一位朋友怨她取错了名字:所有人都好,却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她迷信了一回,把微信名改成“愿我们都好”。 “慢性病”和新面孔 石冰冰每天都默念病友微信群里的人数。这半年多,人数从430人上升到现今的500多人。 每次一有新成员入群通知,她的心都像是忽然抽紧,“怎么又有人中枪呢?” 胆怯或许是面对疾病时最真实不过的人性。石冰冰见过一位病友,就连看检查报告的勇气也没有,需要请爱人代劳。也有人在加了石冰冰微信后,一个劲儿叹气,称自己可能随时都会“走”。 也有勇敢者,把自己做了乳房切割后的疤痕、义乳安装照片发到群里,但这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病友,对于癌友群体之外的人讳莫如深。石冰冰有时和病友相约出行,这些愿意走出去的病友已算是乐观的,但她们还是会向冰冰强调:不要透露她们的个人信息,怕被人知道了自己得癌。 石冰冰在医院住院时,第一次直面的死亡,并非是因为疾病本身。邻床一位相处不到24小时的50多岁大姐,自杀了。众人揣测她是不堪忍受苦痛,也不愿拖累家人。 护士出于好意想要帮石冰冰调换病房,她却悄悄跑回病房,沿着那位大姐曾经走过的死亡之路,爬着旋转楼梯来到事发地,呆呆站了一会儿。 “其实都快好了,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放弃?”她无解。在那一刻,她确信,自己对于死亡没有想象中恐惧。 “癌症其实是一种慢性疾病,不会一下子要了人的命,而错误的治疗和情绪却会是致命的。我以前总想着怎样把癌细胞杀死,却没想过自己要做的是用对的心态积极与癌细胞共存。”石冰冰从那时起彻底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病友群里有个传统,为和乳腺癌共生10年以上的女性举办“集体生日”,所有人围坐在一个10层的大蛋糕旁。石冰冰说,她也要等来属于自己的那一天。 化疗结束近两个月后,她的头上长出细软茂密的绒发。 “对于我们,眼睛看不见的光就是黑暗。只有我们醒着的时候,黎明才会到来。”石冰冰的手机备忘录里,有这样一句来自梭罗《瓦尔登湖》的句子。 石冰冰一直羡慕梭罗能有这片湖作为栖身之地。今年新年前,她觉得也找到了自己的那片海,足够安宁——那是在海边拍摄微电影时的间隙,她拿起一根树枝,在细软的沙子上信手写下“一杯敬匆匆,一杯敬当下”。 那天,她穿着服装师准备的一件粉色连衣裙,踩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除了脸上因药物作用带来的隐约浮肿,一切都是当下完美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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